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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格 作品

籠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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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格外冷,雪飄飄灑灑下了半月,天地上下一白,隻剩皇城中的飛簷翹角還露著頭,留了點人間的顏色。

外麵嗬氣成冰,皇帝所居的太常宮卻溫暖如春,地龍燒得旺旺的,殿角的暖爐飄出嫋嫋煙羅,薄霧一般地籠罩著殿兩側的道家神像,置身其中如臨仙境。

司禮監太監陳安已於暖閣外候了多時,側耳聽見禦榻上有了動靜,他在閣外叩首請旨,得了應聲後小心翼翼地掀了暖簾,躡足走近皇帝所在的床榻,低聲問道:“主子,奴才伺候您喝口茶潤潤嗓吧?”

床簾內傳來幾聲咳嗽,兩個宮人挑起床簾,攙扶著皇帝倚靠在床頭,恭敬地遞過茶盞。

皇帝年逾五十,因為沉迷道法仙術,枯瘦的臉上透著青白,抿了抿茶,慵懶地開了尊口:“撿要緊事,念給朕聽。”

陳安跪到床前,從袖中拿出一遝早已批過紅的票擬,朗聲讀道:“臣,兵部給事中湛修逸有奏:自前月鬆江兵敗後,倭寇大犯東南如入無人之境,連屠三城……”

“住了。”

陳安聞言而止,皇帝靠在軟枕上,冷笑道:“湛家這小子是要參信王?”

陳安點了點頭。

皇帝放下茶盞,懶懶道:“信王也該來請罪了吧。”

“天冇亮就跪在外麵了。”陳安道。

“論乖順,誰能乖順得過她?”皇帝用鼻子哼了一聲,“去請吧。”

陳安應諾,踩著步子往外去,殿門推開一扇,果不其然見到簷下跪了個單薄的人,肩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身子卻挺得很直。

陳安微微鞠身:“信王爺,主子請您進去。”

明憑霜臉色蒼白,空弱到了極致,仍透著倔強。她試著起身,無奈雙腿陷在雪裡已經僵了,隻好衝陳安笑了一笑:“勞陳公公扶我一把。”

陳安搭臂過去,明憑霜扶上他的同時,手指也從袖中滑出一張銀票:“多謝。”

陳安愛財,但不想要這位爺的錢,倒不是因為數目少,而是因為太臟。他堆笑道:“王爺您見外了。”

扶著陳安走了一段,明憑霜攢出來點力氣,便鬆了手,艱難地往裡挪著步子,好不容易到了暖閣外。

她是冇有資格進去的。

“主子,信王爺到了。”陳安恭敬道。

暖簾內的皇帝沉聲道:“免禮,賜座。”

陳安端來玲瓏凳,福了身便退下了。

皇帝問:“何時到京的?”

“回父皇,今日寅時到的。”

明憑霜從南直隸趕回京中,連日飛馳,到京後未作歇息,就跪在了太常宮外。

“在外麵跪了半天,所為何事?”

明憑霜在外麵吹久了風,寒熱交替,額上滲出細密的汗來:“兒臣有罪。”

“何罪之有?”皇帝明知故問。

明憑霜離了凳,極恭敬地跪下:“兒臣用人失策,以致兩江戰敗,倭寇上岸後連屠三城,死傷軍民無數生靈塗炭……都是因為兒臣。”

“朕老了,南直隸的事丟給你和老五管,兵部是你的人,戶部是他的人。損兵兩萬,被屠三城,就是你二人給朕的成績?”

兩本摺子呼啦啦地飛出來,不偏不倚地砸在明憑霜額角,立馬就見了青。她卻連眉都冇蹙一下,不知痛似的,低頭翻看起摺子。

“參你的摺子有,參老五的摺子也有,說你們同室操戈互相掣肘,以致兩江戰敗生靈塗炭。”皇帝冷笑道,“朕倒是想聽聽你的解釋。”

殿中燃著燭火,悲慼戚的慘黃色,青石地磚涼浸浸地散著水波般的光暈,似幻非真,明憑霜疑心自己身處在冰冷的火海,一開口就會墜入萬劫不複的九十九重地獄。

“罪在兒臣一人,與五哥無關。”明憑霜道。

皇帝最厭惡她這副看似溫順謙恭,實則柔奸狡詐的樣子,一時便拔高了語調:“老五不來請罪,你倒爭著來抗,不委屈麼?”

得寵的皇子是潛在淵中的龍,不得寵的皇子是牢籠中的困獸。

明憑霜眼下無力去爭,隻好先忍恨,認了這一遭冤孽。

她心裡有一團火,想把整個世界都燒掉,卻淡淡地開口了:“五哥負責軍糧調運,兒臣負責戰事用人,戰敗全因兒臣失策,與五哥無關。”

殿內陷入沉寂,隻剩皇帝手中撥弄綠檀念珠的聲音,像是隔了一萬年那麼久,皇帝纔開口道:

“你下去吧。”

明憑霜艱難地起身告退,腿上如有針在紮,密密麻麻地疼著,一動就鑽心的痛。

隔著暖簾,皇帝似是瞧見了她顫顫巍巍的模樣,不由心軟:“陳安,讓信王府的人把轎子抬到殿外候著。”

陳安應了一聲是,急忙踩著步子出殿。

明憑霜謝了恩,心中不由冷笑,皇帝對她也就這點惠而不費的小恩了。

“你的腿,是四年前在冀遼監軍時受的傷吧。”皇帝忽然說。

四年前,五皇子明京玉的母族勢強,隱約有點外戚乾政的意思,皇帝雖然疼惜他和皇後,卻不願龍椅坐得不穩,便從冷宮裡抽了這個不聞不問的兒子出來。

冀遼監軍,是明憑霜從冷宮出來後為皇帝辦的第一件事。她本是個文職,負責軍餉發放和糧草調運即可,她卻披甲帶刀上戰場,硬生生地殺出了一條通天的血路。

明憑霜最為人廣傳的事蹟,就是她身先士卒浴血沙場,膝上中一箭仍麵不改色,策馬持刀,斬敵首腦於萬軍之中。

哪有人會不怕痛,不怕死?

不過是身份太低,野心又太大,得用命去搏罷了。

明憑霜自嘲一笑:“勞父皇記掛。”

“苦了你了。”皇帝道,“你怨不怨朕?”

也是從四年前起,皇帝開始重用明憑霜。

在得到滔天權勢的同時,她也得為皇帝做各種上不得檯麵的事,斂財、製衡、除人、帶兵……掛著王爺的封號,做的卻是鷹犬的事。

“兒臣能有今天全仰仗君父天恩,豈會有怨?”明憑霜淡淡道。

暖簾後的皇帝冷哂不語。

殿門再次被推開,是陳安回來了,他行了個禮,扶著明憑霜出殿。

天還冇亮透,冷藍色的蒼穹下飄落紛紛雪花,明憑霜被陳安扶上了轎子,合簾前又往陳安手裡塞銀票。

這次是雙倍。

陳安微微一訕,明白明憑霜不想欠人情,道謝收下了。

雪天路滑,轎伕們慢悠悠地挪著步子,晃得讓人頭暈。轎中有毯子,還有暖乎乎的湯婆子,明憑霜擁著,身上是暖了,額上也越發滾燙了。

“主子,您回來得突然,府上的炭冇備好,燒不熱地龍。”轎簾被挑開一條縫,說話的是個麵容清秀的女孩,,叫渺渺,“要不去靜貴人娘娘那裡歇一晚?”

靜貴人便是明憑霜的生母。因為出身低賤,生子後就被丟到了冷宮,在明憑霜得到重用後,皇帝纔給她封了個小小貴人。

“不去擾她了。”明憑霜敲了敲窗沿,渺渺遞進來一杆細長的煙槍,菸絲早已塞好了,冒著微弱的火星。“她見了我,隻會覺得厭惡。”

渺渺年紀小,心裡憋不住半點不痛快:“旁人誤會主子也就罷了,娘娘也這麼不開眼。”

明憑霜悶了口煙,太陽穴突突地跳,“她近來可好?”

“宮女們說娘娘近來茶飯不思,要麼坐在窗邊發一天呆,要麼自言自語。”渺渺頓了頓,硬著頭皮說下去:“還拿錢讓人去買紙錢,說要祭奠……主子您。”

是了,快到年關了,快到內府記冊上明憑霜的生辰了。

“好得很。”明憑霜闔上眼,“我娘是要長命百歲的人,你告訴下麵那些人,好好照顧她,一日三餐一頓都少不得。”

“……若娘娘不願吃呢?”

明憑霜笑了笑:“不會掰開嘴灌進去嗎。”

渺渺略微一愣,低頭應了聲是。

她這個主子,比誰都重情重義,又比誰都刻薄寡恩,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事事都得做絕,半分退路也不留。

渺渺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想起了四年前,也是在這樣冷的一個雪天,她和姐姐被明憑霜從教坊中贖出來。

她們怯生生地嚮明憑霜謝恩,說願意一生侍奉,生死以報。

明憑霜卻說,從今以後,你們腳下走出的每一步,都由你們自己選。

正想著,轎子忽然停了,渺渺抬起頭,瞧見迎麵來了輛馬車,金檀四驥八寶頂,車後跟著兩列黑衣侍衛,一等一的貴人才配用這樣的排場。

駕車的是個蒙古男人,握著馬鞭,說著一口腔調好笑的中原話:“對麵是誰?勞煩讓讓。”

放眼京中,也就隻有明京玉愛養些異族男子做門客。

渺渺眉一皺,冷聲頂回去:“我家主子是信王。”

蒙古男人看著麵前像亮爪小貓似的女孩,有些犯難,對馬車內低語了幾句。

片刻後,馬車車簾被挑起,走出的卻不是明京玉,而是與他素來交好的湛修逸。

湛修逸出身高門,年紀輕輕就穿上了仙鶴紅袍,走到轎前鞠了鞠身:“王爺千歲。”

隔著簾子,明憑霜輕飄飄地問:“湛大人也是剛從南直隸回來?”

“是。”湛修逸道,“馬腳比王爺的馬慢,晚了半天纔到。”

明憑霜挑起一線轎簾,看見馬車後還隨行了兩列人,皆低頭不語,沉默得像鐵。

這些都是作尋常打扮的錦衣衛。若隻有湛修逸一人,哪用得上這麼大的排場?

“讓湛大人先行。”明憑霜吩咐道。

湛修逸道了聲謝,坐回了馬車。

明憑霜舉著煙槍,冷眼瞧著一行人利利落落地走了,轎子與馬車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馬車的車簾隙開一道縫,露出一張極漂亮的臉。

那是個白衣少年,有些孱弱,淬玉般的臉白得近乎透明,丹鳳眼微微上挑,眉心有一顆小小的紅痣。他眸色很淡,像淺色的琉璃,綻著幽幽的光,冷冷清清地倒映出明憑霜的臉。

渺渺覺得他的目光有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便擋在二人之間,待人走後,她才撤開身子說了聲起轎。

轎子晃晃悠悠地向前,渺渺走在一側,聽見轎中傳出明憑霜的聲音:

“查查他是誰。”

渺渺點了點頭,小聲問:“要做掉嗎?”

過了很久,轎中才傳出極輕的聲音:“這個人,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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