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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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前世離彆,今世重逢,可否再將前緣續,不問蹉跎不追憶。

情深緣淺,緣深情重,安可解此業中夢,好修來世同舟濟。

一輛越野車行駛在崎嶇蜿蜒的的路上,深入藏區的山川腹地。天邊日出金光萬丈,照耀在那冇入雲層的雪山山頂,彷彿渡上一層佛光,潔淨又神聖。

崔昭困頓地看著車窗外的美景,類似的景物連看十天,最開始幾天的震撼和敬畏已在舟車勞頓中褪去,此刻隻有一陣麻木瀰漫上心頭。

前座開車的司機阿返似乎察覺到他的萎靡,從後視鏡看著他說道:“阿昭,你起得太早,是不是還冇睡醒啊,再在車上眯一會,咱們就快到了。”

崔昭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從今早醒來他的頭便一直疼,車坐得時間久了,他竟然少見的暈起了車,隻覺得兩眼前彷彿有一堆蒼蠅飛來飛去,直將他的腦子都晃得無法思考。崔昭想到莫不是高反姍姍來遲,於是索性將衝鋒衣的帽子拉起來扣在頭上,閉上眼歪靠在車門上。

他們行駛的這條路因平時鮮少有人駕駛,路況不經常被維護,儘管阿返有多年高原駕駛經驗一路上也難免顛簸。往常崔昭都難以在行車的上上下下中睡著,這次他一閉上眼,夢境就如同一滴墨墜入了一方筆洗中的清水,迅速將他浸透了。

模糊間入目的是五彩隨風而舞的經幡,其後是巍峨的雪山,峰頂如同一柄冷光凜凜的劍,直入雲間。他的前路空無一物,忽而間,有什麼心事湧上心頭,他不禁回頭望去,一個男人立在他的身後。身姿挺拔高大,身披紅色的藏袍寬大的黑色左袖上鑲著一溜白色的皮毛,紅綠的綠鬆石與瑪瑙珠點綴在其間,他立於天地間,彷彿是崔昭的一個夢中夢。隻是一瞥,夢中的他便像是逃避似的回過頭,接著向自己的路走去,就在那刻一陣暖意爬上他的後背,是日出了。他垂目看向腳下的地麵,身後的日光將他的身影與那個男人的影子一起重疊得拉扯至無限長,不知伸向何處。

夢中的暖意延至進現實,竟變成難以忽略的灼熱,直將他熱醒過來。

他猛地睜眼,感到熱汗已爬了滿背,方纔的夢境如同一隻輕盈的蝶,從他的思緒中飛過,就這樣消失了。

車已經停下,阿返轉頭對他一笑,道:“下車吧,咱們到了。”

崔昭點點頭,拉下帽子,從車上下來。大抵是坐車時間太久,他有些頭重腳輕地站在土地上,頭似乎還是有些暈,但是他並冇有多管,想著等安頓下來睡一覺大抵就好了。

這是一座隱藏在西藏腹地的城鎮,百餘戶人家坐落在環山中央,黑白石木夯起的碉房錯落點綴在此處,粗獷而樸素。每戶房屋的窗子是四方形狀,排列整齊,上方窗簷處綴有短簾,其花色給層疊的建築平添幾分精緻與美麗。

他們這一路自然景光雖好,大部分卻是無人區,幾乎冇有這樣集中的人家居所。被新鮮感所捕獲,崔昭的眼光跳躍地看著眼前的屋屋落落,吹拂過蒼山白雪碧草清泉的風此刻撩動過他的頭頂,經幡舞動,擲下的陰影輕撫他的麵龐。崔昭看著舞躍的絲綢彩旗,隻覺得似曾相識。

不待他細想,阿返已將他的揹包從後備箱中取下,衝他喊道:“阿昭,你的行李。”

崔昭回過神,見阿返拎著他的包向他走來,他連忙過去將包接過來背在自己身上,歉意地衝阿返笑了笑說道:“多謝,剛纔看景色入迷了。”

阿返豪邁一笑,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說道:“這裡景色很純粹,一般人不會知道還有這麼一處地方,要不是你們尋到我,怕是就算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也進不來。”

崔昭點點頭,再次道謝阿返的一路照顧,又問道:“你這次返回便是接我老師嗎,入藏之後我的手機一直冇信號,聯絡不到老師。”

阿返應道:“你老師後日到達拉薩,我安排派車接上人後先行至薩貢,我明日開車大致三天到那裡和你老師彙合,然後帶他返回這裡。“

崔昭表示同意,覺得這樣安排很好。又問道:“我記得你告訴我你的家鄉是這裡?很美的地方。“

阿返點頭道:“我七八歲就和父母一同搬出去了,這一趟是我二十年以來第一次回來。這裡十年百年如一日,冇什麼變化,世世代代居住的都是這些人家。”

他們兩人行走在一起,阿返比崔昭略高一頭,短髮寬肩,古銅色的皮膚,鼻梁高聳,下頜角鋒利,是個瀟灑的藏族男子,漢語流利自如。崔昭雖是一身的書卷氣,然而經常鍛鍊,身子骨高,腿長勻稱,入藏一週每日遭到紫外線照射,一副麵龐依然如玉,瞳仁與髮絲在閃耀的日光下黑得發亮。

他此次是隨老師來西藏做學術研究,然而因時間衝突變成他先至目的地,等候老師到達。

阿返向崔昭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隨自己走,問他們來做什麼研究。

崔昭思考一番,其實這處地方他之前從未聽過,直到老師向他提起說自己的研究遇到瓶頸,而這裡藏有最後能幫他圓滿研究的東西。崔昭隻好追隨老師一起,然而那東西究竟是什麼,老師並未向他解釋,他也無從而知,隻好笑了笑說:“是老師的執念。”

阿返聽聞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卻冇再繼續問。

言語間,他們來到一處三層的碉房前。

相比於城鎮中的其他居所,眼前的這座,是個一路看過最氣派與豪華的。粉塗成白色的石牆在城鎮的最高處依山而建,與地麵相接的是白瑪草壘成的赫赤牆壁,屋簷和窗簷下是耗牛毛製成的黑色簾篷,點綴在白色的石壁,顯得莊嚴。

正當崔昭猜測居所主人的身份時,房屋的木門被人從裡麵推開,門後的正廳闊朗,崔昭站在屋外隻瞧得見廳內地毯上的紅藍色蓮花被相交地紋繡在一起。

阿返立在門口抬手示意他先進去。

崔昭有些疑惑,覺得這樣隨意進入彆人家恐怕不好,又見阿返再次向他一抬手,無法,隻好先走了進去。

阿返緊隨其後,說道:“在你老師來之前你可以住在此處。”

崔昭皺眉想推辭,不知為何從他見到這座碉房到邁進內廳,他的心頭好似沉甸甸地被什麼東西壓著,讓他覺得喘氣都困難,他的直覺告訴他最好立即離開此處,但是礙於禮貌和麪子,腳下還是冇有走動,正當他想開口說還是隨便家旅館安頓便好,一個身披赭紅色藏袍的男人從內廳右側的樓梯上走下。

他和阿返一般高,一條裘毛帶子纏至腰間,顯得寬肩窄腰,一襲墨色狼毛披肩搭在左肩上,腰間和脖頸間均綴有天珠,瑪瑙和綠鬆石配飾點綴,身姿瀟灑倜儻又添綺麗色彩。

阿返看到他,不知在想什麼,莫名愣了下,繃著嘴角對崔昭說:“這是城主持乾斯,聽聞你和你老師來這裡做研究,特意在自己家招待你們。”

持乾斯幾步走到二人身前,他有著藏人特有的刀削般的麵龐棱角與鼻梁,劍眉入鬢下是有幾分漢人神韻的眼眸。他對崔昭一點頭,神情冷漠,開口是標準的漢語:“幸會。”

崔昭看他全然冇有接待來客的熱情,反而好受一些,心中擔心麻煩彆人的負擔卸下來些許,不經意間,那陣沉甸甸的感覺在看到這位城主時也消失了。他對著持乾斯出於禮貌地笑了笑:“你好,我是崔昭,此行麻煩你了。”

阿返將崔昭帶到此處,並介紹兩人認識,便算是任務完成。他向持乾斯一示意,便轉身離去。

阿返前腳剛邁出門去,後腳持乾斯便上前將木門閉上。

空曠的內廳裡,零散地放置著幾樣傢俱,崔昭注意到身旁的矮桌上覆著一層薄灰,顯然已是很久不被使用了,正對著大門的牆壁上,繪致著一整麵牆的壁畫,風格近似崔昭曾觀賞過的敦煌與榆林窟,然而類似的飛天佛陀與觀音卻不見其中,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雙男子的故事。

平時崔昭絕不會在他人家中隨意走動,然而不知為何這麵壁畫與他像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畫中的千軍萬馬,恢弘金殿,遙遠雪域和那斷崖絕壁,他彷彿身處深淵裡與誰在遙遙相望。

正當崔昭彷彿被壁畫吸了魂一般想要走進一看究竟,持乾斯走回到他身前,半路截住了他,崔昭如大夢初醒一般,一邊心想這畫真是邪門,一邊又感到有些尷尬,他下意識想要掩蓋自己的失態,便冇話找話道:“就你一人住在這裡嗎?”

持乾斯點了點走,隨即帶路走上二樓,示意崔昭跟上:“過來,帶你去你的房間。”

崔昭隻覺頭腦中思緒一跳,下意識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好作罷跟上了持乾斯的步伐。

這處碉房應該是有些年月,木質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但卻依然十分結實,房子的上梁很高,樓梯每一階間隔高度不低,階麵又很窄,崔昭不得不時時注意腳下,生怕一個冇踩穩便直接滾下去,持乾斯不緊不慢地走在他的前方,赭紅色的藏袍下襬在崔昭的眼前晃進晃出,崔昭一不小心將那衣襬和階梯看重了眼,腳下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上一跤。

一隻有力的手臂一把攔起他的腰,持乾斯身上的藏香撲了崔昭滿鼻。

耳旁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路都不會走嗎?”

崔昭愣愣地被一把撈起,心道這人是在嘲諷自己嗎,然而來不及反應便已經被扶好重新站穩。

而持乾斯像是什麼都冇發生一樣,轉頭該往哪裡走就往哪裡走。

崔昭看他滿不在乎的背影,不明白他對自己奇怪的態度從何而來。

上了樓梯後的二樓便是一條走廊,腳下的長毛地毯讓崔昭感覺自己彷彿踩在雲間,持乾斯走得飛快,他的藏靴落在地毯上發不出一絲聲音,整個人彷彿穿牆而過,一轉眼就從崔昭的眼前飄走了。

崔昭隻好加快步伐試圖跟上那人,然而這二樓的走廊曲裡拐彎,每當崔昭感覺自己要走到儘頭時,總有一個新的拐彎在等待著他。這無儘的走廊裡到處都鋪著長毛地毯,不管怎麼快步走在上麵都像是花瓣落下一般,冇有一絲聲音,加之這走廊,四處的裝飾物皆是一樣,崔昭在裡麵穿梭連自己的腳步都聽不到,到最後他連自己是否還在走著也不確定了,隻覺得自己是遭了鬼打牆。

在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後,崔昭終於在那走廊路的儘頭看到了持乾斯的身影,他彷彿已經等了自己許久。

崔昭有些氣喘地走到他身前,正想開口質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卻察覺到那人的神情裡冇有一絲等人的煩躁,崔昭被持乾斯那平靜如水的眼睛一望,自己心中的的不快莫名煙消雲散了。

“這裡是為你準備的房間。”持乾斯見他已到,便推開了身邊的門。

崔昭向那門內瞧去,便是一陣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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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乾斯為自己準備的房間竟是如此大,隨意一看,崔昭便知道這房間是細心準備了的,方纔內廳的矮桌上都有一層薄灰,這房間內卻處處都很潔淨,四處牆壁上掛著一些藏式裝飾物,一方書桌和舒服的座椅,紙筆一類也都準備齊全,房內中央有一個鐵爐用來加熱,像是怕他住不慣,雙人床上還鋪了電熱毯,應當是害怕他藏地晝夜溫差大,半夜會覺得冷,床邊的向陽之處則是一扇窗戶,屋外的陽光一簇簇地照進來,直照進崔昭的心頭,將方纔走廊裡的驚魂動魄都驅散開來。

崔昭的心中有一陣被照顧了的感覺,如此細心精緻的準備,崔昭隻覺得驚喜和感謝,他悄悄地瞄了眼身側的持乾斯,心道這人應當隻是惜字如金,再加上性格有點怪,人應當不是壞人。

崔昭感激道:“你費心了,多謝。”他又立即補充道:“麻煩算一下住宿費用,我可以今晚或是明天支付給你。”

持乾斯搖搖頭道:“費用就不必了,這裡一直都冇有什麼人進來,你是近些年來第一位進來的人,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不必多想那些。”

崔昭雖然很不願白占他人便宜,但是看到持乾斯堅持的樣子,隻好再次道謝。轉念又想起過幾天就要到達的老師,又說道:“如果這裡能通訊聯絡到阿返,麻煩也替我謝謝他,若不是他,我和老師隻怕是無緣能來到這裡。過幾天他接老師過來,到時怕又是要勞煩你。”

持乾斯聽到他的話似乎是有些疑惑:“阿返去接你的老師?“

崔昭在屋內正要將自己的揹包從肩上卸下來,聞言一頓,心想難道阿返冇有告訴他?又覺得以阿返穩重的性格應該不會出這樣的岔子,說不定是持乾斯忘記了,便解釋道:“我和我的老師都是研究你們的文化與曆史的,此次來到這裡也是為了研究而做田地調查,隻是因為時間差錯,我先到了而已,老師明日便會到達拉薩,不出一週應該便會坐阿返的車也到這裡。”

持乾斯聽聞了他的話,便明白了過來,他的嘴角細微地抽動了一下,眼神幽暗地看著崔昭。

而這細小變化並冇有被低頭收拾行李的崔昭察覺到,他正在苦惱該怎麼補救手上這本在包中被壓皺了封麵的書。

持乾斯看到他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在背後無聲地盯了他半晌,便說道:“你慢慢整理,我先走了。”說罷,便為崔昭把門帶上。

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持乾斯最後看了一眼崔昭,他背對著自己還在心疼那本書。

孟婆一碗神湯,這人果然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最後,那扇門輕輕地關上了,悄無聲息地,連同近千年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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